一段历史，一出好戏 ——略评新编历史京剧《纳土归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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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历史，一出好戏 ——略评新编历史京剧《纳土归宋》

信息来源：发布日期：2023-09-04

初秋的北京，正进入一年里最好的季节。由国家京剧院、浙江省委宣传部、浙江省文化和旅游厅联合出品，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院长、剧作家罗周担纲编剧，黄在敏总导演，李杰导演，国家京剧院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于魁智、李胜素领衔主演的新编历史京剧《纳土归宋》历时两年创排，于8月25日、26日在梅兰芳大剧院成功公演两场。与以往许多新编京剧受到观众“冷落”不同，《纳土归宋》自公演消息一出就受到首都京剧爱好者追捧，乃至一票难求；演出结束后，观众掌声如雷，久久不肯离场；座谈会上，专家学者给予了高度评价。这是国家京剧院近几年来坚持在剧目建设上贯彻执行周恩来总理当年力倡的“三并举”方针，在先后推出了移植经典越剧《五女拜寿》、改编茅盾文学奖文学名著《主角》之后，在新编历史剧创作上继《安国夫人》后取得的又一重要成果。不可否认，这出新戏的首演火爆确与于魁智、李胜素的“票房号召力”和“珠联璧合”的精湛演唱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它为时下戏曲创作在如何“赓续历史文脉，谱写当代华章”方面，提供了具有普遍借鉴意义的宝贵的新经验。

选材于正史中一段极具启示意义的史实

众所周知，《纳土归宋》的史实发生在北宋初年。经历了唐末藩镇割据和五代十国半个多世纪天下大乱的中原，迎来一位新的大有为之君和志在一统江山的王朝。宋太祖赵匡胤通过“陈桥兵变”取代后周，又果断地以“杯酒释兵权”解决了武将拥兵自重的分裂根源（尽管存在弊端，但基于前朝教训的大胆变革顺乎历史潮流，仍应充分肯定），新生的宋朝呈现出一派蓬勃向上景象。为早日实现天下归一，宋太祖放弃周世宗“先北后南”的统一方略，转而作出“先南后北、先易后难”的战略决策，南唐、吴越这两个毗邻的王国成为宋朝实现统一的首要目标，两国国主分别是南唐后主李煜和吴越国王钱弘俶（归宋后避宋太祖之父赵弘殷讳改名钱俶）。南唐后主李煜其人，风流俊赏，文采天下无双，连给吴越的结盟书信都写得如填词一般抒情：“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明天子一旦易地酬勋，王亦大梁一布衣耳。”但是李煜在政治上的无能和南唐军事上的孱弱，加之又以献美人（窅娘）和珍宝（金莲）的方式结好吴越，让有着20余年治国经验的钱俶看在眼里，心如明镜。正如钱俶在戏中所言：看似三国历史重演（实则局势国力大不相同），即便我是刘备，李煜也断然做不了孙仲谋。知己知彼又有如此远见，说明钱俶审时度势的政治能力非同一般。

于魁智饰钱俶

李胜素饰孙太真

吴越开国君主、钱俶的祖父钱镠历经唐、后梁、后唐三个朝代，先后被封为越王、吴王、吴越王，因其坚持奉行中原正朔以保境安民的国策，所以无论中原朝廷如何更换，都对吴越礼遇有加。钱镠的国策不仅保证了人民安居乐业少受战乱之苦，自己也活到了八十岁，留下《武肃王遗训》《钱氏家训》的修身齐家治国智慧和“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完美爱情故事。吴越国传至钱俶已历三代五君，但国策祖训始终坚守如一，这才是钱俶为使百姓免遭涂炭之苦而甘心献国的精神动因和内核。历史本身就是审判官，这种坚守祖宗遗训、在危难之际作出最正确历史抉择的行为，在二十四史中亦是凤毛麟角，无论从史家视角还是以普通观众眼光看钱俶这个人物，千年之下，都令人感动和敬佩。

胡滨饰沈虎子（右）

《纳土归宋》的剧情编排是符合史实的。“助宋收唐”“奉诏入汴”“御赐锦盒”等情节都与正史完全一致。唯一挪动与升华之处是宋太宗召钱俶入汴梁时，钱俶并未立刻决定献国，而是第二次到汴梁后发现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返回钱塘，在大臣劝谏之下，才痛定思痛决心献出全部国土、军队和人口。但艺术创造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而“辞庙”一折对史实的改编，则构成了“ 三去一还”完整紧凑的故事情节，显然是符合历史逻辑与情感逻辑的高明的艺术虚构和艺术呈现，从而更使钱俶的人物形象和精神境界具有强烈的美学魅力。

生动诠释了中华文明的突出特性和人民至上的家国情怀

习近平总书记在2023年6月2日召开的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深刻指出，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在笔者看来，以史为鉴、彰显中华文明突出的连续性、统一性、和平性，正是《纳土归宋》创排团队在故事的选择和主题的提炼上所秉持的指导思想和精神指向。

“如果不从源远流长的历史连续性来认识中国，就不可能理解古代中国，也不可能理解现代中国，更不可能理解未来中国。”在中华民族绵延五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尽管出现过多次国家分裂、天下纷争的局面，但是大一统的时间远远长于分裂，反对战争追求和平、国家统一由乱而治永远是中华文化的主流思想，为一己之私搞分裂割据，致使兵连祸结，生灵涂炭，终将为煌煌史册所不容。钱镠谆谆告诫子孙“要度德量力而识时务，如遇真君主，宜速归附”，表达了他在大乱之世对国家终将统一的朴素认识；奉祖训、应天意、顺民心的钱俶毅然献国保民、纳土归宋，正是顺应时代潮流、把握历史主动之举。《纳土归宋》的故事生动地诠释了中华民族在历史重大时刻能够牢固凝聚，坚定国土不可分、国家不可乱、民族不可散、文明不可断的共同信念，国家统一永远是中国核心利益的核心，一个坚强统一的国家是各族人民的命运所系。由这一主题立意出发，能够启发人们从源远流长的历史连续性中认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从维护国家统一的民族大义和崇尚和平爱好和平的天下观中认识当代中国和未来中国，是讲好中国故事、弘扬中华文化精神的生动实践。

剧中设计了颇为新颖的“采茶”一折，内含禅意，通过钱俶与延寿的对话、对唱和进退之间的内心独白，道出了中华民族“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和“民心、民意、百姓、苍生是天”的价值取向，这是对传统家国思想的哲理性认识，不仅符合钱俶这个历史人物的思想三大渊源(钱氏祖训、宗教禅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实际，也契合和通向了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世界观方法论“六个必须坚持”中的第一条——人民至上。作为一部新编历史京剧，其在创作导向上的现实意义和审美价值不言而喻。

王越饰延寿（右）

《纳土归宋》的精心创排和成功演出，展现了国家京剧院在新时代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并努力实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使命担当，以国家院团的艺术气象在京剧舞台上展现了中华民族的精神气质和历史根脉。

传承并坚守了京剧艺术的审美优势和美学特征

写意精神是中华戏曲文化鲜明而独特的美学特质，作为国粹的京剧艺术表现和运用得尤为典型，是京剧艺术的神韵所在，更是优势所在。《纳土归宋》一剧在形式上传承了京剧美学的审美优势和美学特征，把深刻厚重的民重君轻、民心是天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髓和钱俶从权衡利害、助宋保国到犹豫不决、去留不定，再到问计祖庙、决心献国的复杂心态变化通过托物言志的形式，以“采茶”“开匣”“辞庙”等言简意赅的程式化写意步步深入、环环相扣地呈现出来。“开匣”一折的开头，以幕后音“钱王入朝，天子宴之”“钱王辞朝，天子饯之”大胆简化处理钱俶夫妇在汴梁的复杂经历，反把大量笔墨用在天子汴河饯别和夫妻船上抒怀来表现其遭遇感受和心灵轨迹。这既有基于事实和常识的“写实”，又有注重超越事实和常识的“写意”，繁简虚实相结合，戏情戏理处置妥当。同时，更给于魁智与李胜素的演唱创造了典型环境和审美表现的广阔空间。这场戏，唱腔余味无穷，表演感人至深，导演调度有方。这在新编历史京剧创作上，应予以充分肯定。

杜喆饰赵匡胤（右）

中国戏曲长于表现历史题材，这是戏曲艺术的一大优势。京剧在惩恶扬善、教化人心的创作宗旨和价值取向上，与历史题材的文学、电影作品当然有共同之处；但是，作为以“唱、念、做、打”为主要表现手段的程式化艺术形式，京剧受限于表现空间的相对“简单化”和艺术语言的相对“直白”，与文学、电影又有许多截然不同之处。京剧更长于把文学、电影中复杂的情节通过演员的演唱、念白、动作、表情，在闪转腾挪的方寸之地明明白白地告诉观众，这种“简单化”处理和“直白”地表达未必不美，却恰恰是京剧经过两百年发展淬炼留下的精华，就是把写意精神运用到淋漓尽致。演员能够以看似简单实则很“吃功夫”的舞台动作和一两句拖腔、嘎调充分地表达出剧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情感情绪，这正是京剧作为戏曲艺术的美不胜收之处。《纳土归宋》再一次证明了这一审美优势和特色。

艺术为人民，观众不仅是接受者，更是最有发言权的评判者。要充分考虑戏主要是演给观众看的，要让普通观众能够看得懂，能够被吸引住乃至引起精神情感共鸣，给观众心中带来正能量。我们看前辈艺术家留下的那么多经典剧目，或是从正面宣扬要恪守为君为臣为人处世的正道，或是从反面教育世人要反躬自省积德行善，但无一例外都会以社会大众所能够理解并接受的方式从戏台之上传递到观众席上，从演员的演唱达于观众的心灵。无论是佘太君舍小家为国家放下芥蒂强忍悲痛率领杨门女将出征，还是王佐为说服陆文龙归顺而甘愿自断一臂只身潜入番营，无论是包拯为查明冤案探阴山下五殿刀铡判官，还是张继保中状元后弃养养父母终遭天雷之报，这样的剧情尽管有些不近人情甚至“违背”了人性、“违反”了常理还带有封建迷信色彩，但哪一出不是深受广大观众欢迎的不朽经典？

《纳土归宋》中也设计了“问禅机”“问鬼神”的情节，还有百姓涌至祖庙与钱俶直接对话的场景。笔者相信这是在创作中吸收借鉴传统戏惯用手法和为引发观众共情的生花妙笔，相信这种编排远比君臣间直接地说教、反复地讨论更能抓住观众的心理和情感。这也正是对“亦真亦假”的戏中人物的人格、境界进行升华加工时所遵循的艺术规律和戏曲美学依据使然。

忠于艺术本体的角色塑造和舞台演绎是成就经典之道

一出新戏好不好，最关键在于核心唱段。古典文学和戏曲研究家吴小如先生曾言：新编历史剧和现代剧几乎都不易站稳脚跟，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没有能咬住观众耳朵、能使人百听不厌的唱腔唱段。吴老的这句话，值得热爱京剧的内外行包括演员、编剧、导演、唱腔设计者、乐队工作者和作为评判者的广大观众共勉并深思。《纳土归宋》的剧本，充分发挥了中国古典文学文辞优美典雅的长处，许多唱词和念白都充满诗意、禅意、古意，更是将李煜的《玉楼春》词直接入戏演唱出来。在唱腔的设计上，充分发挥于魁智、李胜素两位主演唱功过硬的优势，原板、快板、生旦对唱、生净对唱和精彩的念白相互穿插，呈现了京剧音韵之美。“辞庙”一折的“如梦似醒身入幻”须生大段独唱作为全剧高潮，在于魁智充满真挚情感的演唱中，仿佛将观众带入戏中，身临祖庙，与钱俶一起经历从左右为难到笃定选择的心路历程。我们应充分看到，新戏新词新腔不仅需要演员的“死记硬背”，需要编剧和导演的指导启发，更重要的在于演员用心揣摩、理解和消化，结合自身条件，发挥自己特长进行“二度创造”，才能达到让观众感到好听、好看、好思的效果。在舞台上收放自如地控制嗓音、气息，尤其是两个小时始终保持高昂时不过火、松弛时不松懈的精神状态，对于已经超过60岁的于魁智而言，无异于一场挑战。我们欣喜地看到，尽管演出中充满压力和变数，但于魁智凭借对艺术和观众高度负责的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精神，出色地完成了一次自我挑战，成就了一出好戏。

孙太真这个人物在正史上颇有贤名，是值得进一步深入挖掘的。出于突出钱俶的剧情需要，《纳土归宋》并未给予孙太真这个第二主角足够多的戏份，这是作为大青衣的李胜素为了全剧作出的“牺牲”。但是，我们更要看到，李胜素对这一“贤妃”人物形象的把握和演绎仍然十分到位，“品舞”“开匣”的大段唱和最后的退场，都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难忘印象。

京剧舞台没有小角色。无论是二净一丑（沈虎子、延寿、老翁/钱镠），还是小生崔仁冀，几位新生代演员的角色塑造可圈可点。作为一出传统意义上的“王帽戏”，《纳土归宋》中出现了三位身份属于帝王的角色——钱俶是主角，除了没有露面的李煜之外，赵匡胤虽然着墨不多，但较少拿起红生戏的杜喆以一段很见功夫的“汴河饯别”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纳土归宋》在诸多方面具备了成就经典的条件，但一部新编历史剧想要真正成为不朽的经典剧目，或作为于魁智这样一位优秀的京剧表演艺术家的代表作，还有待于在演出中不断精打细磨。如让观众听起来朗朗上口有望广泛流传的唱段尤其是好听的流水板不突出，几位配角的人物性格还不足够鲜明到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旨在贯穿剧情的“窈娘”一角在剧中反复出现是否会给观众造成理解上的困惑，交响乐的运用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京胡托腔保调、琴声与演唱融为一体的传统美，用歌剧的幕后“旁白”取代传统京剧的“背躬”是否为宜等，都是值得再加以研究和思考的。

总之，一段历史，一出好戏。作为新编历史剧，《纳土归宋》首演成功，四梁八柱基本成形，彰显了国家京剧院应有的气象和品位，昭示出一条：只要抓住不放，锲而不舍，精心修改，多演多磨，不断登攀，就可望成为一部立得住、传得开、留得下的精品力作。

摄影丨李春来

编辑丨洪玉

审校丨鲍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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